秦亚青
(山东大学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全球治理与国际组织研究中心主任)
我今天主要想谈一下我们区域国别研究。今天会议的主题是“共同体视野下的区域国别研究”,所以我就截取了前一部分,想谈一谈共同体形成的这方面的一些研究的初步的感想。
首先可能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谈共同体,那共同体是怎样形成的?具体来说,共同体形成需要哪些重要的条件,或者说共同体形成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其实语言、区域等等这些概念和共同体形成都是有重要的关联。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在政治学角度上从理论来看,共同体形成现在主要有两种理论观点,第一种我叫它自然生成理论,它基本上包含了这样几个内容:原生的环境是共同体形成的基本条件和最重要因素。原生环境包括什么?比如血缘、地缘、种族、自然环境等等。我们看到许多共同体都是在这些自然条件得到基本满足的情况下形成的。这表明基本的客观条件是一个群体聚集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共同体,也就是“community”,它的核心要义是实在塑造的意识。第二种观点,我把它称之为观念建构理论,它认为共同体是人为建构的产物,文化造就了共同体,换言之就是共同体是文化的人造之物。所以有这样一种说法叫先有民族主义后有民族,我们都知道我们当今国际关系称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到底先有什么?先有民族主义,还是先有国家实体?国家如果考虑为一个共同体。这个观点来看,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共同体,其实质内容是意识塑造实在,恰恰和刚才的那一个是相反的。我们学国际关系的人至少都看过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基本上就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共同体是人类建构,人们先是产生了共同体的认同意识,然后才建设实在的共同体,比如美洲殖民地,他们怎么有了独特的共同体意识?共同体意识通过现代传播手段传播扩散(比如媒体),成为群体共识,使共同体的实体建构成为可能,这是第二种观点的最重要的理论阐释。这是我讲的第一个方面,就是现在共同形成的两个主要的观点。那么这两个观点涉及到的,就是实在和理念的问题。
那么两种理论最根本的差异在哪里呢?第一种自然生成观认为实在造就理念,强调自然的原生性,认为共同体的形成是基于一些客观条件的,重要的因素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这些内容,包括血缘、种族、地缘等等,所以它认为是实在造就理念或者是意识。而观念建构观认为理念造就实在,它认为所有共同体都是人为建构,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微不足道。人们通过包括技术手段在内的方式,比如现代传播,先是人为构建了共同体意识,然后才在这样的意识引导下形成了共同体的时代。所以它认为理念造就实在。这两种理论有道理吗?似乎都有道理,但是这两种理论有问题吗?也确实都有问题。我们可以从政治学的角度去观察,血缘和地缘相近比较容易使一群人形成一个共同体。比如欧盟,因为血缘和地缘为他们之间的相处提供了便利条件,使他们能够更多的沟通,包括语言的便利条件。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客观条件是共同体形成的便利条件。我们也可以看到血缘和地缘既可以使人们产生正向认同,为共同体建设奠定基础,但是也可以使人们产生负向认同,甚至成为敌人,比如朝鲜半岛。反之没有地缘种族相近的人群也会形成共同体,比如现在国际关系中,人们在研究的外交共同体、安全共同体等等。外交共同体就是以外交解决任何冲突,而不把武力考虑在之内,这是他们的一个基本理念。安全共同体,我们中央已经做了很好的阐释,那就是说大家是共同安全,是相互安全、合作安全。所以说种族和地缘的因素会对共同体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些先在的客观条件不一定就可以使一群人形成一个共同体,或者使一群国家形成一个共同体。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二种观点,先有共同体意识,后有共同体建构这种观点似乎也有它自身的道理,但同时也有问题。比如安德森本人使用的例子,美国殖民地人先有了民族认同意识,然后开始建立自身群体的民族国家,具有了共同体意识,并且通过印刷媒体,我们现在可以考虑新媒体等等这些东西进行控制,使某一群人依照这种共同体意识产生了高度的身份认同,并在这一基础上建立实在的共同体。很多新兴的去殖民化的国家就是这样成立起来。那里的人民的团结在民族主义的旗帜之下,产生了高度的民族意识,摆脱了宗主国统治,成立了自己的主权国家。所以我们看到在二战以后去殖民化运动蓬蓬勃勃,一下子世界就多了很多的独立的国家。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即便是美洲殖民地,人民的共同体意识也是在与欧洲宗主国之间的交往互动中产生的。而在这种交往互动中感觉到不平等,感觉到他们不能够以平等、公平、公正的身份去相互交往,所以这种共同体的意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战后反殖民运动产生的独立民族国家,同样也是在与宗主国的交往互动的过程中产生民族意识。所以先有共同体意识的这种观点也有很多反例和反证。
我们稍微追溯一下两种理论的思想渊源,实际上这两种理论形成反映了西方哲学思想长期之争执不休的两种主要观点,即物质主义还是理念主义?自然生成观当然是物质条件第一性,所以物质条件决定的共同意识的形成;对于观念建构观而言,共同体意识是理性。当美洲殖民地与宗主国交往的过程中产生了自我认同的意识,所以先是出现了共同的语言,然后才来进行共同体实在的建构,这是对两种观点的一个基本的分析和评估。第三,我就想提出另外一种看法,两种观点都有重要的意义,但是我们从刚才的反例来看,两种因素都没有办法单独发挥促成共同体形成的作用,住的近的、地缘密切联系的可以是一个冲突体而不是共同体,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共同体。那么既有共同体意识的一群人,也不一定就能建成实在的共同体。到底是什么将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其产生意义、发挥作用?我借用实践理论的一个观点提出实践,是一个群体生命和生活的实践活动。所以共同体从根本上说是实践共同体。我们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因为我们人类在实践着,在生活和生命的实践活动中经历了这些共同的命运。我们看实践共同体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就是一个共同做事情的群体。我这儿借用了一个定义,我不想念了,最简单的说就是实践共同体是一群人通过做事情“doing”,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不是单纯的“thinking”,也不是单纯的“material conditions”。一个群体通过共同做事情产生了共同的知识就是“common knowledge”,从而形成了相似的行为方式。不同共同体人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同时又在实践过程中会对共同体形成的这种共同知识进行不断的丰富和调整,形成相对稳定的实践知识和背景。这种背景知识使群体成员具有相同认相互认同的意识,这也就是共同体意识。所以我们说共同体是通过共同的实践活动形成,共同体所处的物质环境和客观条件更有利于共同的形成,使群体成员在相似的客观环境下从事相似的实践活动。比如中国的农耕实践或者地中海沿岸的海洋实践,但它不是共同体形成的必要。在当今世界来自世界不同国度地域的外交人员可以形成一个外交实践共同体,某些地点环境相近或者是不相近的国家可以构成安全共同体。
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发展,面对全球性威胁,整个人类在应对全球威胁的共同实践中也可以形成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就超越了地域国家,也超越了某些特定的群体。那么观念建构这种观点所重视的共同体意识,其实也是来自世界。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人的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实践中逐渐凝聚形成的。我们都说欧洲的共同体意识实际上很强,我们看到所谓称之为欧盟之父的舒曼、莫奈等人的欧洲一体化思想,恰恰是从欧洲战争和战后面临的现实和在这样的现实中的实践活动凝聚而成的。而舒曼、莫奈等人都是一些政治实践者。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摧残,战争实践是欧洲人意识到必须采取某种切实的行动,防止战争的再度爆发,从煤钢联盟看到的外溢效应使他们进一步扩大了一体化的范围,并且产生了新功能主义等思想,从低政治领域不断向高政治领域拓展。东盟则是在冷战期间,通过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合作实践逐渐形成了共同体意识,产生了一整套以东盟方式为核心的东盟共同实践知识,维持和加强东盟共同体。比如我们说东盟最重要的一个规范可能是“舒适度”规范(comfort level)。这个就是在它长期实践的活动中,通过实践理性而形成的重要规范,保持着东盟的不分裂,并且也保持着它的灵活性。我们就回头看安德森讨论了美洲殖民地的共同体或民族意识,也确确实实根据他自己的阐释,也是美洲人和原来的国家之间的交往实践中产生出来。所以无论是欧洲一体化思想还是东盟方式,都是在实践中升华和丰富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实践的重要意义,自然条件有利于群体的共同实践,共同实践生发的共同意识,共同意识形成以后又反过来维护和强化共同体自身的共同实践。所以实践是将共同自然条件和共同意识结合起来,从而形成共同体的根本要素。这也是我今天发言的主要观点,那么共同体形成就有一种逻辑了:一个是客观条件构成的便利条件,一个是群体共同实践启动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过程,第三个是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过程同时也是共同体实在的形成过程,是两个过程、是同时并进。所以实践是造就共同体的根本性原因。极端的说法,一切共同体都是实践过程,也就是“community of practice”。
最后,我想谈一下实践共同体的现实意义。第一个是共同体的形成需要以共同实践为基础,这个我强调的是共同实践,而不是个体实践。共同实践才会产生共同体意识。第二个就是共同体建设需要考虑实践的双向性。我们既然说实践可以建构共同体,可以生发共同体意识,那么实践也可以解构,实践也可以产生解构共同体的意识。我们回过头来再拿安德森的例子来说明,原来英国和在美洲的殖民地可以看成某种意义上的共同体,但是这个共同体在殖民地人产生了自我独立的共同体意识之后,反而解构这个夸大性。所以说共同体建设要以正向的合作实践为主导性实践,只有合作性实践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才会形成共实践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就会解构共同体,当今世界也是一样。最后就是谈了因为这是厦大外文学科百年庆典,所以说还是要涉及一点语言。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的一个基本观点:语言即世界。这个“Speaking is doing.”对于语言,我们最浅显的认识它至少也是共同体形成过程中的粘合剂,当然它要远远超越如此,它不但是交流沟通的桥梁,由此可以粘合人群,它也是共同体意识建构的实实在在的实践。同时,语言尤其是多种语言的学习沟通、交流互建,是开放性、包容性的重要前提条件,也是多元共同体共存并且向着共同大业发展的一个基本的重要途径。